飞絮篇
江城三月艳阳时,杨花如絮飞参差。
悠悠宛转知谁系,历乱轻盈不自持。
可怜朝散铜池里,可怜暮落章台市。
闲逐游丝去复来,细萦花片低还起。
灞桥系马及芳辰,白门藏乌过上春。
吹入妆楼全误粉,飘将舞席半成尘。
乍高随鸟没遥空,渐卑趁燕绕帘栊。
花飞猗靡如回雪,质轻流便不因风。
因风回雪何绰约,偏从芳甸穿香阁。
东舍王昌暂寄踪,西邻宋玉聊栖托。
迹方荡子少宁居,命怜贱妾多轻薄。
其奈萧疏欲尽春,已觉繁华不如昨。
条风布暖水流澌,池边林畔始垂丝。
小小叶间分翠黛,盈盈树下斗腰肢。
而今弃掷将何道,而今转薄同秋槁。
攀条倚树重留连,行乐韶年苦不早。
凄凄草径总铺毡,茫茫榆塞讵成绵。
旦辞芳树犹依榭,夕化浮萍已逝川。
子规声里千花歇,摇荡春光剧可怜。
述怀五十三首 其四十三
人生如梦泡,忧乐无定端。归休常未久,别去每漫漫。
云平雨雪暗,阴盛北风寒。君今在万里,言念衣裳单。
光景亦何速,曾不比奔湍。安贞信为吉,古道良独难。
幽愤积中曲,无言坐长叹。
蚊对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