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湜时为陆浑尉)
皇甫补官古贲浑,时当玄冬泽乾源。山狂谷很相吐吞,
风怒不休何轩轩。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
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
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弛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
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
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辟华园,芙蓉披猖塞鲜繁。
千钟万鼓咽耳喧。攒杂啾嚄沸篪埙,彤幢绛旃紫纛幡。
炎官热属朱冠裈,髹其肉皮通髀臀。颓胸垤腹车掀辕,
缇颜靺股豹两鞬.霞车虹靷日毂轓,丹蕤縓盖绯繙fH.
红帷赤幕罗脤膰,fI池波风肉陵屯。谽呀钜壑颇黎盆,
豆登五山瀛四尊。熙熙釂酬笑语言,雷公擘山海水翻。
齿牙嚼啮舌腭反,电光ze磹赪目fu,顼冥收威避玄根,
斥弃舆马背厥孙。缩身潜喘拳肩跟,君臣相怜加爱恩。
命黑螭侦焚其元,天阙悠悠不可援。梦通上帝血面论,
侧身欲进叱于阍。帝赐九河湔涕痕,又诏巫阳反其魂。
徐命之前问何冤,火行于冬古所存。我如禁之绝其飧,
女丁妇壬传世婚。一朝结雠奈后昆,时行当反慎藏蹲。
视桃著花可小骞,月及申酉利复怨。助汝五龙从九鲲,
溺厥邑囚之昆仑。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
要余和增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
芍药歌(一本作王司马红芍药歌)
丈人庭中开好花,更无凡木争春华。翠茎红蕊天力与,
此恩不属黄钟家。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
霜刀翦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娇痴婢子无灵性,
竞挽春衫来此并。欲将双颊一睎红,绿窗磨遍青铜镜。
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谁,
楚狂小子韩退之。
谢自然诗
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繁华荣慕绝,父母慈爱捐。
凝心感魑魅,慌惚难具言。一朝坐空室,云雾生其间。
如聆笙竽韵,来自冥冥天。白日变幽晦,萧萧风景寒。
檐楹暂明灭,五色光属联。观者徒倾骇,踯躅讵敢前。
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茫茫八纮大,影响无由缘。
里胥上其事,郡守惊且叹。驱车领官吏,氓俗争相先。
入门无所见,冠履同蜕蝉。皆云神仙事,灼灼信可传。
余闻古夏后,象物知神奸。山林民可入,魍魉莫逢旃。
逶迤不复振,后世恣欺谩。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
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
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莫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
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
往者不可悔,孤魂抱深冤。来者犹可诫,余言岂空文。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
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
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
符读书城南(符,愈之子。城南,愈别墅)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
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
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
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
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
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金璧虽重宝,费用难贮储。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馀。
君子与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鉏.
不见三公后,寒饥出无驴。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畬。
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
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
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
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
谏迎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维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茹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